作者: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9级硕士 丁月
指导教师:白净 编辑:苏子涵
晚上10点,很多人已入睡,然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开始。
天空网吧的包夜时间从夜里10点持续到早晨7点,价格只要15元。这里是20岁的江苏小伙阿离经常通宵奋战的地方。
三月初的徐州依然十分寒冷。打开网吧的门,就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门外是寒冷、单色的,门内却是温暖、多色的,整个网吧都被空调暖气包裹着,由吊灯、显示器、背景墙散发出的红蓝灯光交相辉映,像一剂肾上腺素,打入每个冲浪者的身体。宽阔的皮质电竞椅为玩家们提供了一个舒适的休憩之地,玩累了就可以在椅子上睡一两个小时。
凌晨的天空网吧
这里更像是游戏青年的天堂。在这里,你能拥有一台下好了所有网游的电脑,不用局限于家里电脑低配加速器,也不用被不稳定的网络所限制。在网吧,想玩什么就能玩什么,还有并肩作战的网友。
安静沉默的阿离看上去和网吧喧嚣吵闹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非常瘦削——瘦长的瓜子脸,纤长的双眼皮,眼睛看起来一幅处世未深的模样。虽然阿离玩游戏很厉害,但他的手指非常纤细,像是弹钢琴的手,他开玩笑地说“这就是游戏玩得好的秘诀。”
在网吧亢奋的情绪传染下,原本一直看直播的阿离决定和朋友来一局CSGO,这是一款热门射击类游戏。
对局开始后,阿离左手在WASD键位快速移动,右手握着鼠标。由于朋友“死”了太多次,阿离笑着大喊:“你怎么又‘死’了”“你到底行不行”,分贝远高于平时的轻声轻语。
在网吧玩游戏的阿离
玩完一局CSGO,阿离决定玩一把最擅长的“王者荣耀”。登陆后刚好有网友邀请阿离一起玩,当另外两个朋友看到他选了高难度的“英雄马超”(被玩家评为最难玩的英雄之一),震惊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你是要演我吗?我舍友可是‘万战马超’(指玩家非常厉害)。”阿离忍不住笑了,本来一直沉默的他对着麦克风喊:“我是国服!”
游戏正式开始,阿离快速走上“发育路”,即射手通常玩的路线,左手大拇指熟练地进行方位移动,换装设置,右手则快速地123技能切换。这些操作看起来都和常人一样,但当游戏里不断传来“double kill”(两个人头)“triple kill(三个人头)”时,两个朋友感慨道:“直接被带飞了。”
“野王”成长记:逃课、辍学、只想打游戏
游戏圈几乎有一个共识——打游戏厉害的一般年纪都很小,电竞行业是一口“青春饭”。
阿离2001年出生于徐州邳州的一个小镇。高中时,父亲通过关系把阿离托付到徐州市重点高中,将一切交给远房亲戚打点。寄宿在学校的阿离几乎无人管控,只有周末回家时爷爷奶奶会唠叨,让他好好学习。在这样宽松的家庭里,阿离慢慢开始沉迷于游戏。
虽然网吧标榜只有成年人才能进去,但2018年网吧没有安装人脸识别,管理也不严。从那时起,尚未成年的阿离经常逃课去网吧,工作人员会使用成年人身份证开台,让像阿离一样的未成年人上网。
就这样,阿离将原本应在课堂上学习的时间全花在了网吧里。日复一日,他的成绩急剧下降。班主任找他谈过多次话,说了很多道理,他都听不进去,加上自己的姥爷就是校长,班主任见校长对他不管不顾,索性将阿离“放养”了。
2019年本是阿离高考的年份,但因为他经常不去学校,就直接退学了,高考也没有参加。
路明和阿离有相似的经历。
路明今年也20岁,出生在湖南怀化的一个小村子。小时候他接触不到手机等电子设备,最开心的事就是和小伙伴一起探险。
自从接触了手机和电脑,路明再没出去探过险,原本经常去的山坡、田地变成了网吧与家里。
路明就读的初中附近有一个网吧,每小时收费5元。为了能每天去网吧上网,本应寄宿的路明强烈要求走读,走读意味着他能自由出校门。那时他每日在回家前会去网吧上一小时的网。
母亲对路明的状态非常着急,每天又打又骂,但这对路明来说根本没有用,即便他赖在家里不去学校,母亲也不能怎么样。最后在母亲的胁迫下,本打算辍学的他上了职高。在职高,他没有认真上过一节课,却学会了抽烟,也放弃了学习,开始肆无忌惮地玩起游戏。
职高有很多规范需要遵守,路明无法接受被管制的生活,读了一年便辍学了。
辍学后阿离和路明最想做的事就是玩游戏。2021年,他们的生活几乎被游戏填满,因为游戏打得厉害,而且能通过它赚钱,他们已经从过去单纯的游戏玩家变成以游戏为生的工作者。游戏对他们来说不再是自己想做的事,游戏之外的时间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
一天玩十几小时,只为拿下“国服最强”
2018年,路明在一个月内成为王者荣耀巅峰赛全国第三,这意味着所有王者都能在巅峰赛排名上看见他。这个小小的成就触发了他人生新的可能——当时很多俱乐部教练都希望招募他,问他有没有兴趣成为职业选手。时年17岁的路明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改变他人生的机会,加上亲人对电竞的偏见,即使收到武汉estar等俱乐部的邀约,路明还是拒绝了。
路明从未后悔过辍学,但却为拒绝了俱乐部的邀约而痛心,毕竟如果真的去了俱乐部,现在火的可能不是梦泪(王者荣耀知名主播),而是自己。论技术,他自认为能“吊打梦泪”。
阿离对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执念没有路明这么深,甚至从内心深处拒绝当职业选手。在他看来,那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舒服。虽然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但每天要接受高强度训练,从上午十点训练到晚上十点,除了午餐晚餐外没有集体课间,也没有周末休息。阿离不喜欢游戏从生活调剂品,变得像学习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向谦虚的阿离对自己有“游戏天赋”这件事并不否认,在他辍学学车的那个暑假,他拿下了“国服最强对抗路”“国服最强蒙恬”“国服最强元歌”“国服最强马超”四个称号。
“国服最强”,指的是单个英雄在全国所有玩家中排名前十。打“国服最强”一般分为排位表现力与巅峰赛表现力这两部分。巅峰赛在周一至周五的18至24点、周末的16至24点开打。
打国服期间,阿离的生活也被分成两部分,白天打排位表现力,晚上打巅峰赛表现力,除了吃饭睡觉外,所有时间他都在打游戏。
但打国服最强并不容易,一般国服在每月1号凌晨5点定榜,所以很多玩家会熬夜到5点,以确保自己没有掉下排名前10。
阿离回忆,8月1日那晚,他的马超排在全国第七,当时的战力和第八至第十一位相差不多,为防止后面的玩家冲到他前面,他每隔半小时就会看战力排行,从打完所有表现分开始,00:30、01:00……他特意设了闹钟防止睡着,就这样持续到凌晨五点,虽然掉到第八名但仍在前十,“国服最强”已经稳拿。困到眼睛睁不开的阿离终于把手机往床边一扔,开始睡觉了。
阿离的国服称号
陪打与代打:有时能挣2万,有时月收入只有几百元
2015年起,随着王者荣耀用户数不断上涨,加上玩家段位排名的刺激机制,“陪打”和“代打”开始在该游戏风行。很多玩得不是特别好的玩家通过找高手代打或与高手一起玩“混”分,这样就算自己打得不好,也会让别人觉得很厉害。
在以“陪打”“代练”为卖点的APP“比心”中,一局王者的陪打价格从5元到100元不等。价格通常由打手水平决定,当月国服最强价格约40元一把,普通打手一般9元起步。最终决定价格的,是打手的标准。
“比心”APP首页
凭借过硬的游戏技术,阿离和路明同时抓住了“接单挣钱”的风口,成为王者荣耀陪打。由于APP扣除的中间手续费多,他们选择微信接单。
接单分很多种,有打排位赛的,如果一局9元,一天打20局,就可以赚200元左右。也有打国服最强、省标的,此类单子按月计费,打手可以赚到几千甚至1万元左右。
有些国服最强一局要收60或80元,阿离则将陪打价格定在了9元一把。国服在榜的路明以100元一小时的价格收费。
为了获得更多客户,二人都得通过不同的渠道“打广告”。其中阿离以某短视频平台、B站为主,路明则以王者荣耀排行榜为主。
阿离在平台投稿了多篇游戏作品,但他没有像很多主播那样一夜爆红,作品的阅读量都停留在几十、最多几百。
阿离安慰自己不是人人都有爆红的命。但那一天,想提升游戏技术的他点进B站当时人气最高的王者荣耀直播间后,发现主播的技术“非常一般”,甚至连基本的操作都不会,可直播的观看量却有几百万,粉丝们看得似乎非常起劲。那一刻阿离感到了不平衡——自己的技术比眼前的主播好多了,为什么直播和游戏视频却无人问津?
2020年11月,阿离和往常一样在B站开了巅峰赛直播,观看的人依然不超过10个,他选了最拿手的英雄马超,最后以11-1-8的战绩拿下了MVP取得胜利。直播收尾时一个粉丝加了阿离的微信,告诉他“你在我见过的主播中游戏技术最起码是排名5%的,你一定要坚持做下去。”尽管收获了一个真诚的粉丝,阿离直播数据和生意都没有明显起步。
阿离每个月单子基本维持在2000元左右,如果遇到“跑单”的客户,盈利还会下降。2020年1月他接到一个巅峰赛单子,要求把分数从1200分打到1800分,阿离报价800元,对方在微信中先给了300元。由于是老客户,阿离非常信任他,收下钱后便在两天内完成了单子,但当阿离去要尾款时,他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这是阿离在打单过程中遇到的最生气的事,除此之外,他觉得作为陪打还是非常开心的,“因为时间能自己管理,不用别人强制,而且打游戏也不是很累。”
和阿离的陪玩不同,路明主打的是国服最强大单子,即一个月给一次、能赚到1万多元的单子。2020年12月,路明经人介绍认识了北京的一个富二代,他将王者账户交给了路明代打,一个月的工资是2万元,要求是打两个国服。
路明拿下的国服最强称号
和阿离打国服最强的状态一样,路明也是白天打排位赛晚上打巅峰赛。
2021年冬天,最低气温降到了零下6度,在没有暖气的南方打游戏是对身体的折磨,路明“打着打着,手就冻僵了,就没有办法操作了”。为了省电,他只在玩游戏时开空调。
在这种环境下,路明依然拿下了双国服最强。因为这一单,路明给母亲打了8000块补贴家用。尽管如此,母亲仍希望路明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是以游戏为生。
路明本以为能通过每个月为富二代打国服单获得稳定收入,但年后富二代中止了和他的合作。路明说“打一个国服单一般要2万块钱,我12月给他打了两个国服,结果过年他给我发了个红包800块钱,让我稳榜一个月,这是我看在情分上为他做的事,他给的钱太少了。”
2021年2月,路明没有接到国服单,闲着无聊他便把自己的账号打上了两个国服来拓展知名度。
在游戏代练市场,很多代练靠运气认识老板,如路明所说,虽然一个月有时能挣2万元,但这都是不稳定的,很多时候月收入就只有几百元。
“游戏打得再好,能靠它过一辈子吗?”
随着路明和阿离的成长,他们开始面临一个严肃问题:“游戏打得再好,能靠它过一辈子吗?”
2017年,中国传媒大学在数字媒体艺术专业下开设数字娱乐方向,简称电竞专业;2020年1月,人民日报发微博称电竞人才缺口达50万;北京大学“网红课程”《电子游戏通论》面向全校开放,授课老师陈江介绍,在市场体量层面,电竞市场已超过了电影。
在电竞行业发展迅猛的形势下,无数年轻人看到了更多可能。
尽管路明才20岁,他却反复强调自己“已经20了,我很大了”。“通透”的他为自己设计的人生规划是做主播、买房与旅游。
路明内心非常想弥补曾拒绝知名俱乐部邀约的遗憾,加上自己的技术,他依然想试试“主播”这一行——他计划前往广东虎门,远离家乡,开始直播工作。
至于为什么选择虎门,路明的回答是“因为广东不冷,冬天玩游戏不会那么菜”“而且虎门的房租也很便宜”。
未来看起来总是充满希望,在温暖的广东,他再也不用因舍不得空调电费而被冻得无法玩游戏,也不会因没有设备不能前行。在充满斗志的20岁,一切都有可能。
同样是20岁的阿离和路明的活泼外向有点不一样,他更偏向于“内敛温和”。对很多事情他都选择接受,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淡然。
对于未来规划,他没有路明的雄心壮志,虽然希望能以游戏为工作,但还是觉得未来的工作“很有可能是家里人给安排”,虽然喜欢玩游戏,但“把游戏当成职业好像确实不太可能”。
2021年初春,阿离重新创作了6个视频,每个的点击量有几百,数据也许算不上亮眼,但相较之前几十的播放量还算有进步。
阿离新做的账号
相较那些粉丝几百万的游戏视频博主,阿离能成为大主播的机遇好像不算大。他规划了新的人生路线——学做奶茶,在徐州开一家奶茶店,等父亲回来,奶茶店就开在他的饭店旁。
路明和阿离的“电竞梦”似乎从曾经炽热的理想逐渐冷却,这也许是因为“电竞职业选手”正被媒体不断祛魅,他们从新闻中也看见成为职业选手的艰辛。随着电竞产业副产品“游戏主播”的兴起,这一看起来投入小回报大的行业成了无数少年的理想工作,但在百万主播中异军突起、真正获得关注的少之又少。
尽管明白这个道理,但路明和阿离依然坚信一切都有可能,只要认真去做,也许他们就是那些被上天选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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