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19年（公元214年），刘备定蜀。昔日，孙权亦有西取益州的计划，听到此消息后派出使者向刘备索取荆州土地。刘备托词：“等拿下凉州后，把荆州全部都给你。” 孙权感觉自己受到欺骗，派出吕蒙争夺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自己到陆口为吕蒙后继。刘备也从益州赶到公安，派关羽与吕蒙争夺。孙刘联盟就此反目。

然而正当孙刘联盟即将兵戎相见之时，曹操已经开始对汉中张鲁用兵。这么一条重要的情报，孙刘两家居然事先都未获得。当得到消息后，刘备这才害怕起来，当机立断与孙权重修盟好，以湘水为界中分荆州。

随后刘备快马加鞭赶回益州以应对汉中危局。然而当刘备赶回益州时，曹操已攻破张鲁平定汉中，但曹操并无取蜀之意，留下夏侯渊、张郃、徐晃等人驻守汉中，自己返回邺城。时人和后人都以为曹操错失取蜀良机，无不扼腕叹息，其实不然。

赤壁战后，曹操审时度势由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东线的淮扬、中线的荆州、西线的关中为曹操三大战区。而曹操的战略举措并非一味的消极防御，而是以控制三大战区的战略要点以形成对孙刘联盟的形胜之势。即据东线的寿春、合肥形成对孙权江东核心区域的侧翼威胁；据中线的宛城、襄阳以形成对荆州关羽的阻击；据西线的长安、汉中以形成对益州刘备的压迫。此时曹操已与孙刘联盟形成南北对峙，战线连绵数千里。但据此三点后，曹操牢牢遏制住孙刘联盟咽喉，不但解决了在自己如何进行防御的问题，也解决了多线作战兵力分配问题。

川西北多为高山深谷，在这种险恶地形下，曹操并无把握一举破蜀，主力大军顿于此地不光对其他战线不利，更不利于内部的稳固，曹操此时年事已高，已在做夺汉皇位工作的最后准备了，这牵扯了曹操最主要的精力。攻取张鲁的过程已经十分艰难，以疲敝之军再图西蜀实乃兵家大忌。

但是，正因为曹操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这给了刘备一个机会。

一、汉中的战略位置

汉中位于陕西南部，北依秦岭、南靠巴山，是秦岭和巴山环抱之间的一个盆地，气候温润、土地肥沃，向来被称为小天府。其位置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樊、西连陇右，是为衢地。特别是连接关中和益州之间的重要枢纽，在古代如此，在现代也是如此，汉中正是关中-天水经济区和成渝经济区的重要连接枢纽。

对于曹操来说，控制汉中就打开了通往益州的大门；而对于刘备来说，则失去了巴蜀之地的主要屏障。不管为了自己政权的安全，还是“隆中对”的战略规划，刘备必须夺取汉中。

汉中既然为衢地，其往四面八方的通行道路为：

1、益州方向。

（金牛道上剑门关）

（1）金牛道。从汉中西侧的阳平关为起点，西南下过葭萌，南下剑门关而至成都。

米仓道

（2）米仓道。从汉中郡南郑县南下，越巴山沿宕渠水下阆中，可西至成都，也可顺流而下江州（今重庆）。

2、关中方向。

褒斜道实景

（1）褒斜道。从汉中郡褒中县沿褒水北上，过石门抵斜水，沿斜水出谷至五丈原。

傥骆道实景

（2）傥骆道。从汉中郡城固县沿傥水而上，沿骆谷进入关中。

子午道实景

（3）子午道。从城固县东之龙亭，沿池河、经洵河、沣水河谷进入子午谷，再出关中。

（4）陈仓道，虽不从汉中经过，但从汉中西侧走，也是关中进蜀地的重要通道。从陈仓越秦岭、过散关沿嘉陵江而下，至阳平关西与金牛道汇合。

3、荆州方向。

西城道。沿汉水而下东达西城。

从西城出发沿汉水过旬阳、抵郧关，往东即为宛城；往东南即为襄阳。

从西城东南下，可达上庸、新城，可南下秭归东达襄阳。

4、陇右方向。

（祁山道上麦积山）

祁山道。从祁山到武都有大路，至武都郡后与陈仓道汇合，而武都境内又有嘉陵江可通漕运。

二、曹操再次东征，法正助刘备定下决心

建安22年（公元217年），曹操再次东征孙权，与孙权相持于濡须口。值此良机，法正向刘备献策：“曹操一举而降张鲁，定汉中，不因此势以图巴、蜀，而留夏侯渊、张郃屯守，身遽北还，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将内有忧逼故耳。今策渊、郃才略，不胜国之将帅，举众往讨，必可克之。克之之日，广农积谷，观衅伺隙，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奖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广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此盖天以与我，时不可失也。”

之前，夏侯渊曾派张郃从米仓道沿宕渠水而下谋夺三巴（巴郡、巴西郡、巴东郡），意欲切断益州和荆州之间的横向联系。然而宕渠一战，张飞大破张郃，张郃弃马登山而逃，几乎全军覆灭。这一战汉中曹军损失甚大，大大削弱了汉中的防御力量，夏侯渊此举并不明智。本身夺取汉中就是刘备战略中题中之义，现曹军主力东出，汉中精兵又有相当损失。而益州经过两年多经营内部已较为稳固。法正在这时提出攻取汉中正是最有利时机，此策帮助刘备定下了决心。

于是刘备趁曹操主力在东，亲率大军进攻汉中。其战役部署为：

1、刘备亲自率全军主力由金牛道北上，首先攻取阳平关打开汉中西大门，进而进入汉中盆地夺取汉中全境。

2、张飞、马超、吴兰率别军向武都方向佯动，牵制武都曹军同时切断武都方向与汉中联系，并保护大军侧翼。

3、陈式率别军一部切断陈仓道中马鸣阁道，阻止汉中方向曹军向武都求援。这路和张飞一路为一头一尾，这是切断敌军通行道路最常见的部署。

刘备虽然大举进攻汉中，曹操其实并不以为然。从益州进攻汉中只有金牛、米仓两条路。米仓道有巴山遮蔽，道路艰难无比。而金牛道当时虽然已是主干道，但却需攻取汉中的西大门阳平关。

此地天险，昔日曹操自己就受阻于此而有退兵之念。当时因为退军时有部分军队走错了路闯入张卫一支缺乏戒备的军营中，这才阴错阳差打开了阳平关。

所以曹操仅以曹洪、曹休迎击往武都方向的张飞、马超、吴兰等部，首先确保通往益州的另一扇大门武都不要被刘备夺取，然后再谋求武都、汉中连成一线。

建安23年（公安218年）正月，曹洪用曹休之策，曹军虎豹骑突袭吴兰取得小胜，然而却受阻于张飞、马超未能再得前进。而张飞、马超主要任务本来就是保护大军侧翼，见吴兰战败也无意进取，双方形成相持。

而在马鸣阁道，夏侯渊部将徐晃也击败陈式，但于大局亦无太多帮助。武都和汉中之间联系被刘备切断。需要注意的是，刘备要切断武都和汉中之间联系，根本原因在于保护自己侧翼，而不是断绝曹军的通路，汉中四通八达，除了陈仓道有的是路，曹军互相之间的联系根本切不断的。

然而刘备率军攻打阳平关却遇到和曹操当年一样的问题。夏侯渊和当年的张卫一样，命张郃以阳平关为中心，在一线山地筑城扎营布下铁桶般防线。刘备多次攻打不能得手，双方也陷入僵局，时间长达一年。

眼看刘备即将和当年曹操一样铩羽而归，情况却出现了变化。

三、战役的胜负手

刘备攻打汉中和当年曹操攻打张鲁不同，曹操打张鲁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关系并不太大，决心并不坚定，所以遇到挫折曹操就想着要退军。而刘备攻打汉中事关益州存亡，地处益州的政权绝不会容忍敌人占据汉中掐着自己的脖子，因此刘备的作战决心无比坚定。此点正是这场战役的关键。

拼死一战吧，生死荣辱全部就在此地了！

于是刘备紧急命令留守成都的诸葛亮发兵增援。事关大局，诸葛亮需要一个得力人选来做好此事。而诸葛亮看中的人叫做杨洪。于是诸葛亮将刘备急令告知，并征询了杨洪的意见。杨洪说道：“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方今之事，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发兵何疑？”

这句话正是诸葛亮想听的，那就是你了。果然，杨洪尽心尽力完成了大军所需的一切军需后勤要务。刘备集结了自己全部力量再攻阳平关。

获得极大兵力优势的刘备大军不惜代价转攻阳平关南侧山地曹军防线，终于形成突破，从现在的驿坝经茨角坝进夺定军山。

四、定军山

定军山位于汉水以南，阳平关东南、汉中郡沔阳县南5公里，与沔阳县北4公里的天荡山遥遥相对。而阳平关、定军山、天荡山构成的铁三角是汉中西线防御的三大要点。此处本来应该有作战示意图，但我生病，就不画了。

当刘备夺取定军山后意味的汉中西线防御已被刘备打破，形势对曹操来说急转直下。建安23年9月，曹操进至长安为夏侯渊后援。

而对夏侯渊来说，定军山关系重大，向来有“得定军山则得汉中”的说法，于是夏侯渊率张郃从北和东两个方向对定军山发起进攻，全力与刘备争夺这个要点。

这正是夏侯渊最大的决策错误。他在兵力上本来就处于劣势，凭借阳平关天险才和刘备抗衡逾年。现在防御体系已被刘备打破，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平衡之局不让刘备再有进展，而不该和刘备争夺定军山试图将刘备逐出汉中。

定军山被刘备夺取其实意味着汉中已经守不住了，稳妥的做法是收缩防御，保住撤往关中的要道褒斜道的入口。

然而夏侯渊此将悍勇异常，他的选择出乎常规。当时曹军三大将分别为夏侯惇，此人因为亲贵原因为诸将之首，但能力一般，因此主持最容易的东线淮南对孙权防务，此处本来就有优势。曹仁，号称最勇，但亦有谋，因此主持中线襄阳对关羽防务，最为重要。而夏侯渊一直在西线征战，熟悉雍州、凉州军务，是曹军中最善于山地作战的将领，因此主持西线关中、汉中防务。

夏侯渊常年在关中、陇右作战，西凉群豪马超、韩遂、梁兴、宋建等全部败于他手，最得意一战就是在长离对阵韩遂，以寡敌众，夏侯渊不做防御反而大胆进攻，一举击败韩遂。曹操称赞他：“虎步关右，所向无前。”

夏侯渊击败韩遂这一战体现了他悍勇的优点也同时反映了他最大的弱点。所以曹操提醒他：“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

但是看来曹操的提醒对夏侯渊并无作用，在战局转为不利的情况下，夏侯渊居然还是想着主动进攻，反包围定军山，要和刘备强行争夺，看似骁勇、实为不智。刘备用兵岂是马超、韩遂等能相提并论的么。

按照夏侯渊的部署，张郃从北进攻，自己率轻锐部队从东进攻，在定军山北和东建起了长围。

针对夏侯渊的攻势，拥有兵力优势的刘备并没急着动手，自己已占据定军山制高点，挫敌锐气，观察弱点再谋求一击得手可比轻率出击稳妥的多。因而实际占据战场优势的刘备在表面上反而呈被围攻之势。

夏侯渊的部署弱点很清楚，兵力不足还要强行进攻，并呈L形包围，这是送上门去给刘备各个击破。刘备要做的只是选择合适的时机和战术。

建安24年正月的一天晚上，刘备以精兵万余分十部夜袭张郃，张郃交战不利，形势危急到率亲兵肉搏的程度。夏侯渊急派手中兵力的一半救援张郃。然而刘备早就备好了第二手棋子，见夏侯渊中计分兵救援，又派部队按计划从走马谷放火焚烧夏侯渊所修筑长围。夏侯渊见火起急忙引兵救火，在熊熊的火光下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

而刘备大将黄忠在山上就等着这一刻。见夏侯渊率军出动，黄忠居高临下对夏侯渊部发起猛攻。夏侯渊所率的都是他手下百战精兵，但一来兵力不足，二来黄忠亦是猛将，三来地形不利，被黄忠大败，夏侯渊本人也被斩首。

五、曹操依旧缺乏作战决心

斩杀夏侯渊后，刘备取得重大胜利，但是刘备却没有乘胜追击。这是因为第一虽然定计斩杀夏侯渊，但汉中曹军主力并未被歼灭。第二，曹操已在长安，随时可以进援汉中，决不能在曹操到来之前将主力部队陷入与汉中曹军的决战之中而因小失大，必须保持力量准备与曹操的决战。三来想要歼灭汉中曹军，必须渡过汉水追击，如果曹操大军到后迂回汉水南侧，刘备反过来会被包围。

对于刘备的算计，曹将郭淮看得最清楚，他告诉张郃、徐晃等诸将：“当前形势决不能依托汉水防线，应该后撤布阵，刘备肯定不会来抢汉水桥头堡。”

于是双方再次形成相持，而曹操已得到夏侯渊战死消息，从长安率大军经褒斜道进入汉中。而曹操走褒斜道其实正说明两点：一、曹洪、曹休虽然斩杀吴兰却没取得对张飞、马超的胜利，陈仓道不通，所以曹洪、曹休部再也没有在史书记载中出现，不然内外夹攻阳平关，刘备必败（《三国志》这本书特点很鲜明，只要陈寿在那人传记中不写，就是败了）。二、刘备想全歼汉中曹军，必须封住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三个出口；而郭淮建议曹军后撤布阵正是为了护住褒斜道。刘备想要歼灭汉中曹军必须进行血战，然而关中进入汉中道路众多，刘备又要分兵去看傥骆道、子午道，又要争夺褒斜道控制权，又要守阳平关，还要集中兵力围歼汉中曹军，这个难度太大了。只要一路有失，刘备自己万劫不复。

于是刘备的对策是派高祥守阳平关，自己率主力在汉水南岸与曹操对阵。

曹操进入汉中后，派曹真指挥徐晃攻打高祥，而自己以天荡山（也就是《三国志》中说的北山）为中心与刘备展开对峙。和刘备一样，曹操也不敢轻易渡过汉水，这个桥头堡没有绝对把握，不好占。

可以看到，双方的兵力部署还是围绕汉中西侧的铁三角展开，这是兵家用兵之常。首先双方都要确保自己的后路，曹操这边是褒斜道，刘备这边是金牛道。第二，双方都要保持要点，曹操这边是天荡山、刘备这边是阳平关、定军山。只要这两条不失，双方都立于不败之地。因此汉中盆地虽大，双方却一直在最西侧争夺，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双方都立于不败之地，那要解决战争胜负的关键就变成了谁更能持久。对于这一点刘备看得很清楚，所以刘备讲：“曹公虽来，无能为也，我必有汉川矣。”

这就是曹操当时最大的问题，虽然他实力更强，但曹操多线作战，手中掌握的机动部队绝不能长期用于一个方向，否则其他方向必然出现问题。况且曹操的兵力并不对孙刘联盟拥有优势，上一次进攻张鲁，曹操就抽调了东线的大量兵力，以至于只留下7千人守合肥，只不过孙权实在无能罢了。

因此这就决定了，曹操缺乏与刘备争夺汉中的决心。因此虽然黄忠因为斩杀夏侯渊后自我膨胀居然试图打劫天荡山曹军粮草，从而引发赵云的汉水之战。但是除了这种小规模战斗外，双方主力并没进行交战，谁都不愿意冒险渡过汉水形成背水之阵。两军主力的眼睛除了瞪视着对方外，都在瞅着分战场的情况，那就是曹真、徐晃对阳平关的进攻。可这谈何容易，天险哪有这么简单拿下来的，高祥轻易就顶住了曹真、徐晃的攻势。

相持经月，曹操后勤运输越发困难，看到这种情况，曹操更加心烦意乱，说出了著名的军令：“鸡肋。”

作战决心不坚定的曹操碰上了坚决要拿下汉中的刘备，最终结果只能以曹操退军而告终。刘备遂占据汉中，随后派出刘封、孟达顺汉水而下再取西城、上庸、新城三郡，达到自己人生的顶峰。这一年刘备58岁，为了这一天，他整整奋斗了35年。

六、刘备使用战术解析

刘备这一战向世人展示了夺取空间战斗的全部要点，夺取空间的战斗和消灭敌军的战斗并不相同。夺取空间的战斗并不要求完全掌握战场通路，只要掌握己方安全的通路即可；另一方面对掌握战场要点的战斗要求极高，通过对战场要点的夺取，形成对敌有利态势迫使敌军退出这一区域，因此在夺取要点的战斗中要坚决果断，但并不要求对要点实施全部占领。根本区别就在于夺取空间的战斗中对要点的争夺是为了创造有利态势，而消灭敌军的战斗中对要点的争夺是为了重创敌军战术兵团，所以两者出发点完全不同，在组织实施时就会有不一样的战术手段。

刘备此战面临的是阵地防御之敌，他采用的基本战术手段是正面进攻加牵制，辅以正面进攻加迂回。在保证自己侧翼安全的同时，完成了对空间要点的夺取。（顺便说一句，如果汉中之战刘备要打消灭敌人的战斗，那他采取的基本战术手段就是突破、穿插加牵制，或者辅以包围加正面进攻，他就必须谋求继续东进从南郑县向褒中县进行穿插，争夺褒斜道入口控制权，同时牵制部队必须同时控制陈仓道、傥骆道、子午道全部要点）

刘备在自己必须要夺取的要点上敢于投入兵力并不惜代价，一旦达到目的，就合理使用兵力来保住成果巩固优势，并没有因为自己取得了一定的优势就滥用兵力，从而规避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风险。先胜后战，兵家之要。刘备这一战正是战术史上夺取空间战斗的典范。

作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